專訪陳珊妮:專輯作品和現場演出,我認為沒有任何直接的關係

我們和陳珊妮聊了一場很“陳珊妮”的採訪。

作為華語音樂重要的女性創作人,專輯《戰神卡爾迪亞》之後,陳珊妮擔任金曲獎、金音獎的評審團主席,嘗試重新定義流行音樂,當田馥甄、王心凌、安溥、大象體操等不同歌手、音樂人、樂隊的製作人,也為電影譜寫主題曲,在獨立與流行之間自如行走。

陳珊妮專訪

她有強大的邏輯性和自控力,從不拖稿。做專輯花時最長的部分不在詞曲創作和錄音,而是前期思考、醞釀整體概念。

新專輯定名《Juvenile A》(少年A),乍看容易令普通人費解,其實是日本漫畫家、動畫導演大友克洋科幻作品《阿基拉》中一個觀察小組的名字,與“未來考古學”的概念一脈相承。

從《惡靈武士》採樣2019跨年人們的歡呼聲開始,到《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》簡單治癒的民謠木吉他彈唱結束,專輯記錄許多當代議題:以科學家“巴夫洛夫”為名,從經典實驗延伸,警醒我們已被城市生活制約;在《Oh》中用不同於草東沒有派對的方式,寫一首關於“喪世代”的歌… … 有些主題在前幾張專輯裡已初露端倪,比如《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》對雲端和微整形宇宙的哀愁,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》聊網絡霸凌和盲從, 《那不是我唯一能做的》出現手機訊息的聲音。

《玉女穿梭》的風格跟以往有所不同,融合琵琶與京劇花旦唱腔,但即便在新專輯裡拼貼加入老搖滾、中國風、電音、嘻哈等各類元素,聽這些音樂時你仍會覺得“這很陳珊妮”。

陳珊妮的專輯特色

陳珊妮的專輯中總會出現各種領域的對象,以往有設計師聶永真,作家韓松落、駱以軍,導演蔡明亮等等,新專輯居然有傷心欲絕主唱許正泰、金音獎得主呂士軒這些令獨立音樂樂迷興奮的名字。

《你要去哪裡》的MV繼續和憑《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》獲得2016年金曲獎“最佳音樂錄影帶獎”的導演談宗藩合作,用喪屍形象諷喻大眾盲從的現象。

在主打歌《恐怖谷》中,陳珊妮不僅邀請演員丁寧、林嘉欣,歌手田馥甄、徐佳瑩等藝人,更找來很多素人:開大貨卡的司機,擔任大體修復義工的美容教授等各行各業的女性工作者參與,在MV開頭把她們變成千篇一律的大眼睛、高鼻樑、尖下巴網美形象,塑造出恐怖感。

實體專輯裝幀方面,陳珊妮保持一貫的別出心裁。封面是設計師從《你要去哪裡》的Vocal 音頻開始發展建造的一個城市;將光柵片墊在歌詞本上移動,上面的圖像會如同GIF 快速變化;歌詞本還被塗上兩種熒光油墨,置於黑暗中將展現另一種面貌。

陳珊妮細談現場演出

現場演出對她而言,是與專輯作品完全不同的事情。她把這看作一部獨立作品,突破大眾對中型演出美學的想像。

前陣子台北場首場演出,她設置台上台下科技互動時間,觀眾通過播放提前下載好的音檔,成為客座樂手。其中一段金句頻出的文字獨白影片,更是在微博被轉發上千次,在文青網友圈引起不小的轟動。

這些特別環節也會在即將於11月2日開始的北京、上海、廣州、深圳四城巡迴演唱會上展現。用文字闡述這些太過貧乏,“關於美學的感知與意識,需要親身參與”。

我們這一代,是從《情歌》、《我從來不是幽默的女生》、《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》聽著陳珊妮長大。二十多年,與她一同走過傳統實體唱片時代,來到網絡全面入侵生活、串流音樂當道的社會。

這個世界的流行一直在變,但她依舊穿著一身黑,冷酷表情,保持那個怪怪的陳珊妮,做些不賺錢的事。從關注個人情感,到冷眼觀察社會,所幸有她滿不在乎般的堅持自我,堅持思考,銳利地撕開、刺穿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。

陳珊妮新專輯及相關巡演

報:新專輯中有和不同的獨立音樂人合作,為什麼會選擇他們?

陳珊妮:其實無論是專輯作品或是現場演出,我都一定會找與創作主題有關,或是自己喜歡的音樂人合作,宣傳上的效益不是我的首要考量。而且我在找人合作之前,如果不是很熟的音樂上的朋友,我還要做很長的品格調查(笑),總之是我個人很在意的事。

會和傷心欲絕的許正泰合作,真的考慮了非常久,他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,一個朋克樂隊的主唱,但是書寫的東西又那麼美,因為我一直想要找一個對自己有確實方向感的人,來詮釋這首關於盲從的歌,沒想到跟他合作之後,發現他是一個不斷問自己問題的人,這很有趣,與這首歌充滿問號的歌詞不知不覺間有了巧妙地連結。私底下的他非常溫柔感性,與台上叛逆衝撞的樣子,像是人格分裂的兩種性格,我們現在變成好朋友了。

和阿強認識很久了,但其實我們很少聊天,一開始找他的時候是音樂上的考量,因為覺得應該有個男聲,讓這首喪世代的歌,有比較強烈的情緒和力量。但是在錄音的過程中,對阿強有了更深的了解,他是一個坦誠自在,擁有自己中心思想跟人生的人,這真的很不容易,我覺得他的人生態度真正的為這首歌帶來力量,我非常尊敬他。

呂士軒則是去年在擔任金音獎主席的時候,經常聽他的第一張專輯,那是一張與市場上所有的嘻哈饒舌專輯非常不一樣的作品,無論是他的敘事與音樂。他在講他的人生故事,沒有那種自以為是的姿態,作品很動人,聲音很迷人。我們現在也變成好朋友,我常說他像少女,因為太纖細敏感了,他倒也認同,他正在錄製新專輯,我對他未來的發展很看好。專輯裡跟他一起創作《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》一,他是一個真實存在我們生活場景的年輕人,經歷過霸凌,住在台北始終感覺到一種疏離,經常與我聊心事,他是一個真實到令人感動的創作歌手。

陳珊妮新專輯創作過程

報:專輯裡的歌最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的?哪首歌的策劃、創作時間比較久?

陳珊妮:我這幾年做專輯通常前製時間很長,實際創作和錄音時間倒是挺快的。我覺得要把一個作品的核心,要探討的主體與生活的連結等等事情的脈絡先整理清晰,所以並非一首一首單曲組合成一張專輯,即便是在這個單曲串流時代,我覺得自己更擅長專輯處理作品,我在意他們的重量,主題與觀點。

陳珊妮和呂士軒

報:在製作新專輯的過程中,有發生什麼特別的經歷嗎?

陳珊妮:老實說在製作過程中,沒什麼特別的經歷(笑),除了對於合作嘉賓情感跟音樂上的磨合之外,我通常可以很有紀律很熟練的將作品完成,會專注在以音樂為載體貫徹自己所思想的,覺得自己擅長製作,也很少因為什麼突發狀況感到困擾。不過做這張專輯的過程中,由於同時擔任金曲獎的主席,時間拖得比較長也比較累。

報:《你要去哪裡》諷喻假新聞,聊到我們在生活中不自覺地盲從。現代人常常會把在電視、網絡上看到的觀點當作自己的,誤以為很有思想。那我們要怎樣才能去避免外界的影響,真正擁有自己的意識?

陳珊妮:在沒有互聯網的時代,資訊取得很緩慢,要花很多時間去累積知識,但是相對會有很多時間去建立自己對作品的喜好與思考的脈絡。現在資訊取得很快,但是很容易一直待在同溫層裡面,要取得與自己不同或是從未開發的資訊,其實是有些困難的。加上互聯網上很多因為廣告新聞等等累積的假訊息,很多時候甚至沒有時間與機會建立自己對於知識的自信,更不要說做出辯證了,這是令我比較憂慮的。不要輕易相信別人整理的東西,那些秒懂的懶人包,要去建立自己的觀點與自信。

陳珊妮《你要去哪裡》feat 許正泰

報:和許正泰合作《你要去哪裡》時有什麼有趣的故事可以分享嗎?

陳珊妮:在我的社群,經常看到許正泰被歌迷封為“大眾男友”,但他甚至對自己196公分的身高都不怎麼得意,更不要說自我優越感了。許正泰有趣的事很多,比方說我請他為我們的合作寫一篇短文,他真的很認真的寫了一篇非常好看的長文,老實說那篇文章被瘋狂轉傳,不過對於新歌宣傳沒什麼幫助(笑),大家都在問許正泰什麼時候出書。有次和許正泰聊到唱歌發聲的事,他很認真的想練習唱歌技巧,遇到我這個外表看起來很冷淡,其實個性很熱心的人,我們練了幾個小時,他焦慮的時候真的很喜歡來回踱步,個子太高步伐很大,在空間裡很有壓迫感。總之他是個讓人放心的好人。

陳珊妮和許正泰

報:作為《恐怖谷》 MV的導演,你找來演員丁寧、林嘉欣,歌手田馥甄、徐佳瑩,大象體操的張凱婷等不同領域的女性拍攝,為什麼會選擇這幾位?

陳珊妮:《恐怖谷》不只是一個MV,其實我同時拍攝了參與者的相關訪談,在台灣是跟一個認真關心女性議題,很受歡迎叫做“女人迷”的平台合作,因為這個主題是我非常在意的事,所以MV只是一個引子,訪談跟討論才是本體。其實在MV裡我找了很多素人參與,開大貨卡的司機,擔任大體修復義工的美容教授,白化症的音樂家,棒球投手,錄音師等等。我希望讓更多人從他們的人生經驗有所獲得。我們在進行MV拍攝人物的深度訪談時,發現只要聊到與他們專業相關的事物,每個人的表情都有光,尋找自己是一個過程,每個人的經歷都不一樣。你問的只是藝人的部分,長得美就不會招來批評嗎?從田馥甄的對話裡,我發現自己從未理解的事。從周筆暢、徐佳瑩的經歷,看到如何從大眾的毒舌批評和對音樂的熱愛中,去找到自我與平衡。

《恐怖谷》MV的摄影是知名摄影师余靜萍

陳珊妮 – 玉女穿梭

報:《玉女穿梭》的歌名取材來自太極拳的招式,編曲加入琵琶,又融入京劇花旦唱腔,是怎麼想到把這些元素混合在一起的?

陳珊妮:《玉女穿梭》這首歌很有趣,當然指涉的是一些很擅於在社群運用自己資源的人,無論是美貌或是手腕,他們甚至可以建立起另一種人格。在這首歌裡面蒐集了一些這類女生在社群會用的hashtag,其實跟他們的配圖一起看的時候,實在是蠻荒謬的,但我刻意以一種感性的聲音來呈現。

最早在確立這首歌的主題,我開始寫詞譜曲後,遲遲還沒下歌名,一個偶然的場合看到一件錄像作品,是個老頭兒在打拳,作品名稱就叫“玉女穿梭”,覺得簡直太適合我正在寫的歌,上網查了發現原來那是一套太極拳的招式,就借來當歌名了。

原本就很喜歡琵琶樂手鍾玉鳳的作品,去年開始一直在聽,很想找個機會合作。覺得她連名字到樂器都實在太適合這歌名,就鼓起勇氣與她聯繫了,沒想到她也是性格豪爽的女子,對於這個主題很有感應,而且她對於琵琶與EDM曲風的結合大感興趣,就開始了這個跨界的奇妙合作。我後來覺得重要的段落似乎可以用京劇來唱,特地找了旦角的老師來教我。希望整首歌以製作上的各種紮實嚴謹,用美的方式另一類所謂的美與諷刺。

陳珊妮和鍾玉鳳

報:《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》中“厲害”和“普通”似乎是兩個相反的詞,為什麼把它們放在同一個歌名中?

陳珊妮:那是我在2019年跨年,在社群和大家交換的一個禮物。我讓大家把一整年,最憂鬱沮喪的記憶交給我,我想將他們變成一首歌,所以這首歌充滿了各種生活痕跡,有些是有共感的,有些是個人的,我希望少數不會被多數擊倒,所有不被了解的,能夠累積出屬於自己的生命價值。所以一把吉他在語意與民謠,都做了很極致的詮釋。其實是無意間在網上看到這個詞彙,當時歌寫完了,一直沒個歌名,看到覺得很適合,就這樣決定了。到專輯錄完,才知道這原來曾經是一本書的名字。

陳珊妮 – 《戰神卡爾迪亞》到《Juvenile A》

報:從上一張專輯《戰神卡爾迪亞》到新專輯《Juvenile A》靈感都發散自宇宙、科幻,圍繞科技、網絡,你本身很喜歡看科幻片嗎?它們吸引你的地方在哪兒?

陳珊妮:其實無論是這個問題,或是我要給予的回复,我們心裡都已經有了各自的答案。只是恰巧我喜歡的經典作品《阿基拉》和《銀翼殺手》,從互聯網之前對於未來的種種預言,都剛好落在2019這個年份,所以讓我想要從這些Cyber​​punk的科幻經典裡,汲取這些時間靈感,在2019年完成一部資訊量比較龐大的作品,這部作品裡討論的有關於網絡的話題,也有因為網絡對我們的生活所帶來的種種影響。我覺得前人在預測的未來,既然是我們所處的現在,我們有責任思考反省這個時代變成什麼樣子。

報:流媒體時代,傳統唱片工業下的專輯形式不再受到大眾追捧,從效率、曝光度考量,歌手們也變得越來越愛出單曲,但你依舊在發布統一性和概念性極高的專輯,實體的設計裝幀也有很高的可玩性,為什麼這麼注重專輯?你怎麼看待這個“單曲”時代?

陳珊妮:我也是很多歌手的製​​作人,做的很多也是單曲,我不討厭這個單曲時代,但是每個人應該做自己擅長與適合的事對吧,無論大多數的人對於流行音樂的想像如何,我喜歡“作品”,我喜歡複雜的,整理反省過的,有深度​​能夠帶來影響力的東西。我從來不讓做音樂成為一種勞動式的重複的工作,我喜歡重新定義不同時代的流行音樂。

報:你的作品從早期多描述生活、情感與日常的瑣碎,到後來更多是對各種社會現象隱喻式的批判,為什麼會發生這個轉變呢?

陳珊妮:一個人的作品來自於他對社會的觀察,人生的投射,關心什麼事情,就會創作什麼樣的作品,會成長,會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於形式與世俗有不同的概念。

報:作為曾經的金音獎、金曲獎評審團主席,推荐一些你近期比較欣賞的新生代音樂人/樂團吧!

陳珊妮:發新專輯準備巡演讓我很少有時間專心聽音樂,傷心欲絕最近要發新專輯,我有幸偷偷聽了一些新歌,很喜歡,和過往作品不太一樣,覺得新鮮。最近非常喜歡一個饒舌女歌手陳嫺靜,對於她的現場演出真是喜歡得不得了。台南嘻哈榕幫詹士賢的專輯挺喜歡的,偶爾在車上聽。

新專輯台北首場演出

陳珊妮 – 前往中國巡演

報:距離你上次來中國辦專場巡演,已經過去兩年,上次巡演有發生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事嗎?

陳珊妮:每次去中國巡演,不同城市的群眾都會有不一樣的氣氛和反應,記得上次廣州挺好玩的,北京人情感表達向來都比較赤裸哈哈,上海的觀眾很難取悅,總是給我一些冷漠的感覺。

報:這次巡演有想要在當地中國城市去打卡的地方或做的事嗎?

陳珊妮:其實我從來沒在演出或工作中,有過什麼休閒的時間,好像個性使然,工作與休息的分野很絕對,所以最多就是想吃點好吃的東西,其實我很喜歡待在旅館房間裡,任何旅館。

報: 想通過這次演出給觀眾呈現一個什麼樣的狀態?一個什麼樣的陳珊妮?

陳珊妮:這次的新專輯的訊息量很大,第一次在演出也置入了同等的訊息量。我不相信專場不能作為一個作品,除了娛樂之外,一個專場應該能承載更多關於人生的訊息。台北首場的迴響蠻大的,很多人因為一場演出,得到了很多重要的東西,我個人深受感動,希望能將演出視為一個作品,傳遞更多深層的訊息,影響更多人對於一些事物的想法。

報: “視覺藝術方面,再度攜手巨蛋視覺現場級別PYD視覺團隊及台灣原班燈光團隊,呈現完美音質和現場即時動態的奇幻空間感。”大致介紹一下演出在視覺上會呈現出哪些效果吧!有做哪些特別的設計?

陳珊妮:整體的舞台和節目設計,我相信已經超過觀眾對於中型場地的期待,但是無論我說什麼,也沒什麼用,關於美學的感知與意識,需要親身參與。首場演出後,許多媒體和歌迷評論,覺得是在台北Legacy看過最高規格的演出,這我不好說,也說不清楚的。Live是一種互相影響的過程,要真的來現場才知道那是什麼。

報: 同時帶來的巡演樂隊,裡面會有大家熟悉的台灣樂手嗎?

陳珊妮:巡演樂隊的吉他手是我這幾年一直合作的徐千秀和徐研培,和鼓手紀冠宇是第一次合作,programmer是一直以來我的專輯錄音混音師陳文駿,他也是台灣很多重要作品的錄音師。

陳珊妮 – 參與音樂節

報: 你在音樂節上的露面並不算太多,你覺得音樂節和專場演出有什麼區別?你更喜歡哪種形式?為什麼?

陳珊妮:因為這幾年中國真正的音樂節越來越少了,所以音樂節的邀約也變少,音樂節的現場演出方式以音樂和表演方式為主,專場演出有更多美學和訊息的傳遞,是不太一樣的事情。

報: 跟聽專輯相比,你認為現場的魅力在於哪兒?

陳珊妮:專輯作品和現場演出,對我而言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事情,我認為沒有任何直接的關係,他們無論在製作過程,或是聆聽環境,都是完全不一樣的經驗。我覺得現場的魅力在於即時性與未知,有一種演出可以拓展你的經驗,讓你保存當下的衝擊,我正在試著做這件事,讓感官讓意識被放進人生的記憶裡。

一起去現場體驗“公主”陳珊妮的魅力吧,用一個夜晚,讓你的明天變得有點不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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